东普鲁士与中国
——追溯一段不解之缘
托马斯·海贝勒
如果作为研究中国的学者就东普鲁士与中国的关系撰文,绝不纯粹出于历史研究的学术兴趣,母亲家族与东普鲁士的渊源是我人生和身份的一部分,尽管我并不是在那里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缕光亮。母亲对东普鲁士的记忆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强化了我对自己这一层身份的认同,下文对此还将详述。
家族记忆是记忆文化的组成部分,在一个家族里它以这样的形式世代传承,影响着族人们的世界观和个人行为。(因萨尔茨堡新教流亡者身份而)遭人排挤的体验,祖父为了认识更广阔的世界冲出东普鲁士村庄那一方局促天地的决然之举,还有东普鲁士人对东部(与其接壤各国)依然保有的真挚坦率等等,都是这份家族记忆和认知储备的一部分,只是这样的东普鲁士仅留存在某些人的记忆里,他们要么曾经与此有所关联或者尚有关联,要么在那里出生,又或是探究到其家族与东普鲁士之间的渊源。
撰写此书是为了追忆这个曾经的德国东部省份以及当地人民为中德关系所作出的贡献,但同时这也是对德国乃至欧洲“集体记忆”的一次记念。对历史事件和人物,对文化、艺术、科学、哲学、政治及经济各领域演进过程的回忆,都是记忆文化和集体记忆的一部分。记忆文化则有利于群体与身份意识的创建。
全书以东普鲁士与中国的深远关系为切入点,将笔者的个人经历与职业背景紧密结合在一起。
全书共分九章,导言之后的第二至第四章主要涉及以下内容:首先是作为家族记忆文化一部分的家族东普鲁士背景(埃本罗德与施洛斯伯格)和家族在东普鲁士的生活史;其次是我对2017年前往埃本罗德和施洛斯伯格(东普鲁士)的寻根之旅的一些思考;然后将讲述我的中国之路、我的职业和在中国最初接触到的那些与东普鲁士或普鲁士有关的人与事。第五章探讨的是东普鲁士与中国之间的关系以及究竟是什么将它们联系了起来,这里将谈到普鲁士的亚洲政策、腓特烈大帝的中国情结、德国留在中国的“遗产”(亦或说德国镇压义和团运动及殖民青岛所犯下的“罪行”更为合适?)以及东普鲁士王宫之内所谓“中国热”的意义。这一章还将特别关注纳粹主义带来的灾难,它迫使大量原本生活在东普鲁士的犹太人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逃往上海,也导致中国传奇元帅朱德之女朱敏被拘禁于东普鲁士的一所集中营,这两个事件都是我前文所界定的“伦理记忆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第六章主要讲述东普鲁士作为德国汉学发源地的问题和东普鲁士在华传教士的活动。
对思想“先贤”康德和赫尔德及其与中国的渊源,以及他们对现代中国和中国形象的形成发展所产生的影响本书也将专章论述(第七章)。最后在第八章将谈及一系列具有代表性的东普鲁士名人,包括自然科学家、作家、政治理论家、艺术家以及商人,他们当中有历史人物,但也不乏出生在东普鲁士,却并没有在那里成长的当代名人。本章提到的历史名人有天文学家、数学家尼古拉·哥白尼,数学家、物理学家克里斯蒂安·哥德巴赫,大卫·希尔伯特,赫尔曼·闵可夫斯基和阿诺德·索末菲,女版画家、雕塑家凯绥·珂勒惠支,女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女革命家王安娜,还有出生于东普鲁士的共产国际代表亚瑟·埃韦特和亚瑟·伊尔纳(别名理查德·施塔尔曼)及其在中国的活动,以色列女政治家、作家利亚·拉宾,外交家阿瑟·齐默尔曼也在此列;当代名人则包括建筑师福尔克温·玛格,雕塑家、装置艺术家胡拜图斯·凡·登·高兹,电子音乐的先锋人物、“橘梦乐团”创始人埃德加·福乐斯以及美国传奇蓝调摇滚乐队“荒原狼”主唱约阿希姆·弗里茨·克劳雷达特(约翰·凯)等。出现在本书中的还有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和托马斯·曼的东普鲁士岁月,著名的尼达艺术家之村,以及多位在中国曾经或依然被关注研究(接受)的东普鲁士名人,他们当中有同中国有生意往来的商贾,也有二战中既在东普鲁士又在中国抗日战场参战的苏联元帅。部分苏联军队在东普鲁士的表现一定程度上与其1945年在中国东北的所作所为相似,这一切分别存留在德国和中国民众的集体记忆里,或许正是这些使许多中国人在面对东普鲁士平民的悲剧时多少有些感同身受。
本书并不着力探究普鲁士与中国交往的历史,对此学者们已有著述,这里更多关注的是与那个曾经属于德国,如今分属俄罗斯、波兰和立陶宛的省份,以及与此相关的记忆形象和他(它)们与中国的缘分,既包括与中国有联系的人物、中国问题学者、高级军官、外交官、传教士、建筑师,也包括出生在东普鲁士的思想家、科学家、艺术家、作家和诗人对中国产生的影响,还有那些研究解读他们思想精神的中国人,以及当地犹太人逃亡中国的历史等。本书无意全面探究所有这些联系,对笔者而言关键是对这些记忆形象的收录整理,不拘泥于细节,本来写作初衷就是以勾勒轮廓框架为先,勘明趋势与特征,并非还原事件经过。全书内容嵌在传记式的家族记忆框架里,读者可由此窥探笔者同中国、同东普鲁士之间的渊源,进而了解在探究这一主题过程中笔者的个人追求、兴趣和希冀,这些传记性内容见于本书第二章,第三章则是在此框架下对“故乡”概念的简短反思——探讨究竟何为“故乡”。总之,撰写这本书是一次尝试,尝试记录东普鲁士乃至德国的一段历史,一段至今仍未受到足够重视,未足够曝光的历史,寄望以这种方式去丰富东普鲁士的记忆文化。
东普鲁士在其历史上既是一个多民族地区,也是一个移民地区。条顿骑士团(亦称德意志骑士团)东征前,西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生活着古普鲁士人。在骑士团间或野蛮的殖民过程中,来自德意志帝国的拓荒者不断涌入,此外还有斯堪的纳维亚人、瑞士人、波兰人、俄罗斯人、捷克人、法国人和受洗的立陶宛人,他们与当地原住民聚居融合,14世纪又有不少马祖里人、立陶宛人和鲁提尼人迁居于此。随着15世纪条顿骑士团历经一系列损失惨重的战役走向没落,来自波兰、俄国和立陶宛的移民在此安家落户。伴随着宗教改革运动,欧洲第一个新教国家普鲁士公国建立,更广泛的宗教自由吸引了整个欧洲的新教和加尔文教派信徒,他们不仅来自德意志帝国,还从波兰、立陶宛、荷兰、法国(胡格诺教派信徒)、苏格兰、俄国、奥匈帝国迁徙而来,甚至还有主要由俄国而来的犹太人。
17世纪塔塔尔族人的袭扰和1709年至1711年间泛滥的鼠疫造成东普鲁士全境人口锐减,于是普鲁士国王着力推动瑞士加尔文派信徒以及萨尔兹堡的新教流亡者来本国定居,这两大群体中的大部分人都是熟练工匠。此举造成东普鲁士居民来源复杂多样,使建立德语教育机构和使用德语授课成为促进这些移民群体统一与融合的手段,这个目标遂成为腓特烈·威廉一世1713年引入普通义务教育的原因之一。
无论是当地非德意志的原生民族,还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移民,都为东普鲁士增添了新的元素,对它产生了影响,进而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各自的印迹,为其发展和多元化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此外,在东普鲁士的历史上,该地区始终与波兰、俄国和波罗的海诸国保持着紧密的关系和深入的交流。对此阿明·缪勒-斯塔尔是这样说的:交织在一起的关系网“层层叠叠,密密实实”,在造就多元文化精英方面功不可没。